景和三年深秋，雨来得急。
沈微抱着怀里那摞刚浆洗好的宫装，裙裾早被巷弄里的积水溅得湿透，贴在腿上凉得刺骨。
掖庭西偏院往浣衣局的路本就窄，这会儿雨丝密得像筛子，打在青石板上噼啪响，连眼前的路都蒙了层雾。
她不敢跑——怀里的衣料是尚仪局姑娘们的常服，虽不是什么金贵缎子，可若是淋了雨、沾了泥，管事嬷嬷王氏那顿巴掌，她挨得起，身上这单薄的灰布宫装却经不起再折腾。
“姑娘，快些走！
这雨怕是要下大了！”
身后传来同屋春桃的声音，带着几分急惶。
沈微回头，见春桃也抱着半摞衣物，发簪早被风吹歪，几缕湿发贴在额角。
她应了声“知道了”，脚下却不敢加快，只把怀里的衣料又往紧里拢了拢，指尖触到衣料上未干的潮气，心里更慌。
这光景，寻常宫人都躲回住处避雨了，唯有她们这些浣衣局的，得赶在戌时前把衣料送回各宫——王氏说“贵人明日要穿，误了时辰，仔细你们的皮”。
沈微咬着唇，眼尾那颗淡痣被雨水浸得发暗，视线扫过巷口那间废弃的柴房，心一横，转头对春桃道：“你先往浣衣局去，把衣裳交了，就说我找地方躲躲雨，随后就到。”
春桃愣了愣，看了眼她怀里的衣料，又看了看天：“那你可别耽搁太久，嬷嬷要是问起……我担着。”
沈微打断她，脚步己往柴房挪去。
这柴房许久不用，门是虚掩着的，她推开门时，一股混合着干草与松烟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倒比外面的冷雨多了几分暖意。
她刚要迈进去，脚步骤然顿住——柴房最里侧的草垛旁，竟坐着个人。
青绸圆领袍，素银冠，腰间系着条墨色玉带，虽袍角沾了些雨渍，可那料子、那规制，绝不是她们这些低阶宫人能穿的。
沈微心头“咯噔”一下，忙敛衽躬身，头垂得极低：“奴婢沈微，浣衣局三等宫女，不知大人在此，扰了大人清净，这就告退。”
说着就要退出去，门外的雨却比刚才更凶了，风裹着雨丝灌进来，刮得她后颈一凉。
刚退到门口，就听见那人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压过了门外的雨声，清得像浸了凉水的玉：“进来吧。”
沈微的脚像钉在了原地。
她不敢抬头，只听见草垛那边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，想来是那人动了动。
“外面雨大，”他又说，语气听不出情绪，“你怀里的衣裳，再淋就废了。”
这话戳中了沈微的软肋。
她迟疑片刻，终究是不敢违逆，又轻轻退了回来，贴着门旁站定，怀里的衣料依旧抱得紧紧的，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柴房里没点灯，只有门缝透进来的微光，勉强能看清那人的轮廓——他坐在草垛上，背靠着柴堆，头微微垂着，像是在闭目养神，又像是在想什么心事。
沈微不敢多看，只盯着自己那双浸得发白的鞋尖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料的边角。
她认得这制式——内侍省的官袍。
圆领袍上绣的暗纹虽浅，可她在浣衣局洗过不少官员的衣裳，辨得出来，这至少是从六品的官职。
掖庭里的内侍官，大多是太后或贵妃身边的人，寻常宫女见了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她不明白，这样的人物，怎么会躲在这偏僻的柴房里避雨。
柴房里静得很，只有外面的雨声、风吹过门缝的呜咽声，还有她自己有些发慌的心跳声。
沈微站了片刻，腿有些麻，怀里的衣料渐渐被体温焐得发潮，她悄悄换了个姿势，想把衣料挪到干爽些的地方，动作轻得像片羽毛，却还是被那人察觉了。
“冷？”
沈微猛地一顿，忙应声：“不、不冷，谢大人关心。”
话刚说完，就觉得不妥——她裙裾湿透，发梢还在滴水，怎么会不冷？
可在贵人面前，哪有说“冷”的道理。
她正懊恼自己嘴笨，就见草垛那边递过来一件东西，借着微光，她看清是件叠得整齐的外袍，料子是半旧的青布，却干净得很，还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。
“披上。”
那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，听不出是吩咐还是随口一提。
沈微吓得赶紧摆手，头垂得更低：“奴婢不敢！
大人的衣物，奴婢……让你披，你就披。”
他打断她，语气里添了点不容置喙的意味，却没什么戾气，“冻病了，明日谁来洗那些衣裳？”
这话像是给了她个台阶。
沈微迟疑着，指尖刚触到那外袍，就觉出布料的软和——比她身上这件洗得发白、针脚粗糙的灰布宫装不知暖了多少。
她咬了咬唇，终究是抵不过那刺骨的凉，双手接过外袍，指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指腹，那人的指尖微凉，却比她这双常年泡在冷水里的手要暖些。
她像被烫到似的，赶紧缩回手，抱着外袍，慌慌张张地往身上披。
外袍比她的身子宽出许多，袖子太长，她只能往上挽了挽，领口也大，遮住了她半张脸，只露出那双垂着的眼睛，和眼尾那颗淡痣。
衣料上的皂角香裹着暖意，漫进鼻息里，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些——这味道不像是宫里用的那种贵价香胰子，倒和她自己用的那块粗皂角有些像，只是更清些。
“你是浣衣局的？”
那人忽然又开口，像是随口闲聊。
沈微忙应：“是，奴婢入浣衣局三年了。”
“王氏是你们管事？”
“……是。”
沈微心里咯噔一下，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王氏的名字。
难道是王氏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人？
她不敢多想，只老实回话，连多余的字都不敢说。
草垛那边静了片刻，又传来他的声音：“她待你们，苛刻？”
这话问得太首白，沈微僵在原地，不知该怎么答。
说“苛刻”，是对贵人说闲话；说“不苛刻”，那日春桃不过是洗坏了半条手帕，就被王氏罚跪了半个时辰，膝盖肿得好几天不能走路。
她斟酌了半晌，才小声道：“嬷嬷也是按规矩办事。”
话音刚落，就听见草垛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，快得像错觉。
沈微的心提了起来，刚要再说些什么，就见那人从草垛上站起身。
他比她高不少，站在微光里，身影显得有些清瘦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挺拔。
他没看她，只走到门边，撩起袍角，似是要走。
“雨小些了。”
他说，目光落在门外，“你也早些回住处，别误了时辰。”
沈微忙躬身：“是，谢大人。”
他没再说话，推开门，迈步走进雨里。
青绸袍的衣角在雨丝里晃了晃，很快就消失在巷口的雾气里。
沈微还维持着躬身的姿势，首到再也听不见那脚步声，才慢慢首起身，手里还攥着那件半旧的青布外袍。
柴房里又只剩她一个人，还有怀里那摞终于没被淋透的衣料。
她把外袍叠好，抱在怀里，和衣料贴在一起，那点残留的暖意，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。
她不知道那位大人是谁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，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，可他递来的那件外袍、那句“冻病了，明日谁来洗那些衣裳”，却像颗小石子，落在她这三年来波澜不惊的宫女生涯里，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。
外面的雨果然小了些，变成了细密的雨丝。
沈微抱着衣料和外袍，轻轻推开柴房门，巷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。
她回头望了眼柴房，又望了眼巷口那处人影消失的方向，攥了攥怀里的外袍，脚步轻缓地往浣衣局走去——得赶紧把衣裳交了，再找机会，把这件外袍还给那位大人。
只是不知，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。
沈微抱着怀里那摞刚浆洗好的宫装，裙裾早被巷弄里的积水溅得湿透，贴在腿上凉得刺骨。
掖庭西偏院往浣衣局的路本就窄，这会儿雨丝密得像筛子，打在青石板上噼啪响，连眼前的路都蒙了层雾。
她不敢跑——怀里的衣料是尚仪局姑娘们的常服，虽不是什么金贵缎子，可若是淋了雨、沾了泥，管事嬷嬷王氏那顿巴掌，她挨得起，身上这单薄的灰布宫装却经不起再折腾。
“姑娘，快些走！
这雨怕是要下大了！”
身后传来同屋春桃的声音，带着几分急惶。
沈微回头，见春桃也抱着半摞衣物，发簪早被风吹歪，几缕湿发贴在额角。
她应了声“知道了”，脚下却不敢加快，只把怀里的衣料又往紧里拢了拢，指尖触到衣料上未干的潮气，心里更慌。
这光景，寻常宫人都躲回住处避雨了，唯有她们这些浣衣局的，得赶在戌时前把衣料送回各宫——王氏说“贵人明日要穿，误了时辰，仔细你们的皮”。
沈微咬着唇，眼尾那颗淡痣被雨水浸得发暗，视线扫过巷口那间废弃的柴房，心一横，转头对春桃道：“你先往浣衣局去，把衣裳交了，就说我找地方躲躲雨，随后就到。”
春桃愣了愣，看了眼她怀里的衣料，又看了看天：“那你可别耽搁太久，嬷嬷要是问起……我担着。”
沈微打断她，脚步己往柴房挪去。
这柴房许久不用，门是虚掩着的，她推开门时，一股混合着干草与松烟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倒比外面的冷雨多了几分暖意。
她刚要迈进去，脚步骤然顿住——柴房最里侧的草垛旁，竟坐着个人。
青绸圆领袍，素银冠，腰间系着条墨色玉带，虽袍角沾了些雨渍，可那料子、那规制，绝不是她们这些低阶宫人能穿的。
沈微心头“咯噔”一下，忙敛衽躬身，头垂得极低：“奴婢沈微，浣衣局三等宫女，不知大人在此，扰了大人清净，这就告退。”
说着就要退出去，门外的雨却比刚才更凶了，风裹着雨丝灌进来，刮得她后颈一凉。
刚退到门口，就听见那人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压过了门外的雨声，清得像浸了凉水的玉：“进来吧。”
沈微的脚像钉在了原地。
她不敢抬头，只听见草垛那边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，想来是那人动了动。
“外面雨大，”他又说，语气听不出情绪，“你怀里的衣裳，再淋就废了。”
这话戳中了沈微的软肋。
她迟疑片刻，终究是不敢违逆，又轻轻退了回来，贴着门旁站定，怀里的衣料依旧抱得紧紧的，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柴房里没点灯，只有门缝透进来的微光，勉强能看清那人的轮廓——他坐在草垛上，背靠着柴堆，头微微垂着，像是在闭目养神，又像是在想什么心事。
沈微不敢多看，只盯着自己那双浸得发白的鞋尖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料的边角。
她认得这制式——内侍省的官袍。
圆领袍上绣的暗纹虽浅，可她在浣衣局洗过不少官员的衣裳，辨得出来，这至少是从六品的官职。
掖庭里的内侍官，大多是太后或贵妃身边的人，寻常宫女见了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她不明白，这样的人物，怎么会躲在这偏僻的柴房里避雨。
柴房里静得很，只有外面的雨声、风吹过门缝的呜咽声，还有她自己有些发慌的心跳声。
沈微站了片刻，腿有些麻，怀里的衣料渐渐被体温焐得发潮，她悄悄换了个姿势，想把衣料挪到干爽些的地方，动作轻得像片羽毛，却还是被那人察觉了。
“冷？”
沈微猛地一顿，忙应声：“不、不冷，谢大人关心。”
话刚说完，就觉得不妥——她裙裾湿透，发梢还在滴水，怎么会不冷？
可在贵人面前，哪有说“冷”的道理。
她正懊恼自己嘴笨，就见草垛那边递过来一件东西，借着微光，她看清是件叠得整齐的外袍，料子是半旧的青布，却干净得很，还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。
“披上。”
那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，听不出是吩咐还是随口一提。
沈微吓得赶紧摆手，头垂得更低：“奴婢不敢！
大人的衣物，奴婢……让你披，你就披。”
他打断她，语气里添了点不容置喙的意味，却没什么戾气，“冻病了，明日谁来洗那些衣裳？”
这话像是给了她个台阶。
沈微迟疑着，指尖刚触到那外袍，就觉出布料的软和——比她身上这件洗得发白、针脚粗糙的灰布宫装不知暖了多少。
她咬了咬唇，终究是抵不过那刺骨的凉，双手接过外袍，指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指腹，那人的指尖微凉，却比她这双常年泡在冷水里的手要暖些。
她像被烫到似的，赶紧缩回手，抱着外袍，慌慌张张地往身上披。
外袍比她的身子宽出许多，袖子太长，她只能往上挽了挽，领口也大，遮住了她半张脸，只露出那双垂着的眼睛，和眼尾那颗淡痣。
衣料上的皂角香裹着暖意，漫进鼻息里，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些——这味道不像是宫里用的那种贵价香胰子，倒和她自己用的那块粗皂角有些像，只是更清些。
“你是浣衣局的？”
那人忽然又开口，像是随口闲聊。
沈微忙应：“是，奴婢入浣衣局三年了。”
“王氏是你们管事？”
“……是。”
沈微心里咯噔一下，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王氏的名字。
难道是王氏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人？
她不敢多想，只老实回话，连多余的字都不敢说。
草垛那边静了片刻，又传来他的声音：“她待你们，苛刻？”
这话问得太首白，沈微僵在原地，不知该怎么答。
说“苛刻”，是对贵人说闲话；说“不苛刻”，那日春桃不过是洗坏了半条手帕，就被王氏罚跪了半个时辰，膝盖肿得好几天不能走路。
她斟酌了半晌，才小声道：“嬷嬷也是按规矩办事。”
话音刚落，就听见草垛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，快得像错觉。
沈微的心提了起来，刚要再说些什么，就见那人从草垛上站起身。
他比她高不少，站在微光里，身影显得有些清瘦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挺拔。
他没看她，只走到门边，撩起袍角，似是要走。
“雨小些了。”
他说，目光落在门外，“你也早些回住处，别误了时辰。”
沈微忙躬身：“是，谢大人。”
他没再说话，推开门，迈步走进雨里。
青绸袍的衣角在雨丝里晃了晃，很快就消失在巷口的雾气里。
沈微还维持着躬身的姿势，首到再也听不见那脚步声，才慢慢首起身，手里还攥着那件半旧的青布外袍。
柴房里又只剩她一个人，还有怀里那摞终于没被淋透的衣料。
她把外袍叠好，抱在怀里，和衣料贴在一起，那点残留的暖意，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。
她不知道那位大人是谁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，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，可他递来的那件外袍、那句“冻病了，明日谁来洗那些衣裳”，却像颗小石子，落在她这三年来波澜不惊的宫女生涯里，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。
外面的雨果然小了些，变成了细密的雨丝。
沈微抱着衣料和外袍，轻轻推开柴房门，巷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。
她回头望了眼柴房，又望了眼巷口那处人影消失的方向，攥了攥怀里的外袍，脚步轻缓地往浣衣局走去——得赶紧把衣裳交了，再找机会，把这件外袍还给那位大人。
只是不知，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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