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块浸了冷水的脏抹布，胡乱地擦拭着天际最后一点亮光。
纺织厂的下班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傍晚的嘈杂，女工们如同开闸的洪水，从厂门口涌出，带着一天的疲惫和对家的期盼。
林秀英站在厂门口那棵老槐树下，心却一点点沉下去，沉进一种冰凉的、黏腻的恐慌里。
小茗呢？
那个说好了买完糖就回到这棵树下等妈妈的小茗呢？
“小茗？
陈小茗！”
她开始喊，声音不高，带着试探，仿佛声音大了，就会惊扰到什么，或者证实什么。
人群熙攘，没有那个穿着小红褂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小揪揪的身影回应她。
“看见我家小茗了吗？”
她拉住相熟的女工，语气急促。
“没啊，英子，孩子没跟你出来？”
“她说去买糖，就前面那个集市……”林秀英的手指向不远处那片渐渐散去的市集，那里只剩些零落的摊位和满地狼藉的菜叶、破纸。
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恐慌像藤蔓，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，越勒越紧，几乎让她窒息。
她拔腿冲向那片废墟般的集市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，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，带着哭腔：“小茗！
小——茗——！
回答妈妈！”
回应她的，只有几个摊主茫然的摇头，和晚风卷起的尘土。
“丢了！
我闺女丢了！”
这一声凄厉的呼喊，终于惊动了整个厂区。
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，涟漪迅速扩大，变成了震动。
有热心肠的工友立刻跑向厂保卫科，不一会儿，厂区那用来通知上下工、开大会的高音喇叭，传出了一个男人焦急而严肃的声音：“通知！
通知！
铸造车间陈国强同志的女儿，陈小茗，一岁零八个月，身穿红色小褂，蓝色开裆裤，在厂区外集市走失！
有看到的同志请立刻与保卫科联系！
重复一遍……小喇叭”广播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，一遍又一遍，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林秀英的神经。
她瘫坐在老槐树下，脸色惨白，嘴唇哆嗦着，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，砸在干燥的土地上，裂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。
她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有女儿那张粉嫩的小脸，和她伸出小手，奶声奶气说“妈妈，糖”的样子。
工友们围拢过来，七嘴八舌地安慰，也有人自发组织起来，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。
现场乱成一团。
陈国强是被人从车间里叫出来的。
他跑过来时，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，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刚刚跑得太快。
他一把扶起瘫软的林秀英，声音沙哑：“怎么回事？
孩子怎么会丢？！”
“我就……我就一转眼的工夫……”林秀英语无伦次，抓住丈夫的胳膊，像抓住救命稻草，“国强，怎么办？
小茗丢了！
她那么小，天黑了，她怕黑啊……”陈国强眉头紧锁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灼，他用力拍打着大腿，“哎呀！
你怎么看的孩子！”
他环顾西周，对着围观的工友大声说：“劳烦大家，再帮忙找找！
分头找！
去河边，去废弃厂房，都看看！”
他的指挥看起来有条不紊，符合一个丢失爱女的父亲应有的反应。
但若有人足够细心，会发现他那份焦灼底下，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游离和……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。
他扶着林秀英的手臂很有力，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强制，仿佛在压制她某种可能失控的情绪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，飞向了城郊的村庄和城市的另一端。
姥姥家最先炸了锅。
林秀英的母亲，小茗的姥姥，一个裹着小脚、性子却异常刚烈的农村老太太，一听外孙女丢了，手里的簸箕当场就掉了，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。
她甚至没顾上捡，颤巍巍地拄着拐棍就要往城里赶，嘴里不住地念叨：“我的囡囡啊……我的心肝……”而与此同时，陈国强的母亲，小茗的奶奶，一个同样精明、把孙子看得比天重的城里老太太，正坐在自家堂屋里，听到儿子托人捎来的口信后，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下撇了撇，低声咕哝：“女娃子，丢了就丢了，正好……”话没说完，院门就被“哐当”一声撞开了。
姥姥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，红着眼睛冲了进来，拐棍首接指向奶奶的鼻尖：“姓陈的！
是不是你！
是不是你把我外孙女弄丢了！
我就知道你们老陈家没安好心！
嫌我们英子生了个闺女！
你们把我囡囡弄哪儿去了？！”
奶奶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激怒了，霍地站起来：“放你娘的屁！
林婆子你少血口喷人！
谁弄丢的？
是你那好闺女自己没看好孩子！
一个丫头片子，值当你这么喊打喊杀？
我看丢了清净！”
“清净？
我让你清净！”
姥姥气得浑身发抖，举起拐棍就打了过去，“那是我的心头肉！
你们不疼我疼！
你们老陈家缺了大德了！
肯定是你们故意的！”
奶奶侧身躲开，伸手就去抓姥姥的头发：“老不死的！
你闺女生不出儿子还有理了？
在我们老陈家白吃白住，连个孩子都看不住！
还有脸上门来闹！”
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太太，为了一个“丢了”的孩子，瞬间扭打在一起。
咒骂声、哭喊声、摔打东西的声音响成一片。
邻居们闻声赶来，好不容易才把撕扯在一起的两人拉开。
姥姥头发散乱，奶奶脸上也挂了彩，两人依旧不依不饶，隔着拉架的人互相吐着唾沫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对方。
这场闹剧，与其说是寻找孩子的正义之火，不如说是积怨己久的一次总爆发。
重男轻女的思想，亲家之间的矛盾，在这一刻，借着“孩子丢了”这个导火索，烧得淋漓尽致。
而在城里那间不大的家属院平房里，混乱才刚刚开始。
林秀英被陈国强和几个女工搀扶回家，她己经完全脱力，眼神空洞，只是不停地流泪，嘴里反复念叨着小茗的名字。
闻讯赶来的亲戚、邻居挤满了小小的房间，安慰声，出主意的声音，议论的声音，嗡嗡作响。
陈国强一边给来找他商量扩大搜索范围的工友递烟，一边应付着众人的询问，眉头始终没有舒展。
但在无人注意的间隙，他的目光会与角落里一个沉默的男人短暂交汇。
那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亲，叫陈福贵，平时游手好闲，做些不大体面的营生。
今天下午，有人看见他在厂区外的集市附近出现过。
此刻，他缩在墙角，低着头，手里捏着一顶破旧的帽子，一副同样“焦急”却又带着点心虚的模样。
没有人会把孩子的丢失和他联系起来。
他太不起眼了。
夜深了，寻找的人陆续回来，带回来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。
没有，哪里都没有。
河边没有，废弃厂房没有，连附近几个村子都问遍了，没有人见过一个穿红褂子的小女孩。
人群渐渐散去，屋子里只剩下瘫在床上、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林秀英，和坐在桌边，闷头抽烟的陈国强。
烟雾缭绕，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。
窗外，不知谁家的狗吠了几声，更添了几分夜的凄惶。
插叙时间退回到几天前。
同样是这间屋子，灯光昏黄。
陈国强和对面的陈福贵压低着声音交谈。
“表哥，这事儿……靠谱吗？”
陈福贵搓着手，眼睛里闪着贪婪又忐忑的光。
“没办法了。”
陈国强吐出一口浓烟，声音沙哑而低沉，“秀英……可能又怀上了。
厂里盯得紧，计生办那边，我妹妹玉兰亲自坐镇，一点情面不讲。
要是被查出来，工作肯定保不住，罚款能罚得倾家荡产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里屋床上睡得正香的小茗身上，那眼神复杂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，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狠厉。
“这孩子……不能留了。”
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，“送走，对外就说……丢了。”
陈福贵眼睛一亮：“送走？
送到哪儿？
有人要？”
“找户人家，越远越好，最好是山里，找不回来的那种。”
陈国强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布包，推到陈福贵面前，“这些，是路费和你的辛苦费。
对方要是可靠，也能给他们一点……就当是补偿。”
布包打开，里面是零零散散的票子和几张整块的“大团结”。
陈福贵一把抓过，迅速揣进怀里，脸上堆起谄媚的笑：“表哥放心，我一定办得妥妥的！
保证神不知鬼不觉！”
“记住，”陈国强盯着他，眼神锐利，“就今天下午，秀英下班的时候，在集市那边动手。
人多，乱，不会有人注意。
得手后，立刻走，别停留。”
“明白！
明白！”
……时间再拉回到“丢孩子”的那个下午。
集市上，人来人往。
小茗捏着那一毛钱，好奇地看着花花绿绿的糖果，伸出小手指了指。
卖糖的老汉笑眯眯地给她包了几颗水果糖。
就在她接过糖，转身想要往回走的时候，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光。
是陈福贵。
他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滑稽的“慈祥”笑容，蹲下身：“小茗，乖囡囡，我是表叔啊。
你妈妈让表叔带你去买更好的糖，走，表叔带你去。”
小茗认得这个偶尔来家里的表叔，虽然有点怕生，但听到“更好的糖”，又看到陈福贵手里晃动的拨浪鼓，她犹豫了一下，就被陈福贵一把抱了起来。
他用一件旧外套迅速裹住她，脚步匆匆地挤进了人群。
小茗似乎感觉到不对劲，刚想哭喊，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格外甜腻的糖。
那甜味麻痹了她的恐惧，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几颗原本买给妈妈的糖，在陈福贵怀里，懵懂地离开了妈妈的世界。
现实家里的挂钟“当当”地敲响了十下。
夜更深了。
林秀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，像是梦魇惊醒，她抓住陈国强的手，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：“国强！
报警！
我们去报警！
让公安去找！
一定能找到！”
陈国强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他反手握住林秀英的手，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和“理智”：“秀英，你冷静点。
报警？
报了警，厂里怎么想？
计生办那边怎么想？
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是故意把孩子藏起来，好再生一个？
到时候，就不是丢工作那么简单了！”
他顿了顿，看着妻子瞬间失血的脸色，继续加码：“再说，公安……公安就能找到吗？
万一是被人贩子抱走了，早就跑远了……兴师动众的，最后找不到，不是更让人看笑话？”
林秀英被他这番话砸懵了。
工作的压力，政策的恐惧，失去孩子的痛苦，以及对丈夫这种“冷静分析”的无力反驳，交织在一起，将她彻底击垮。
她松开手，颓然地倒回床上，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的、压抑的呜咽。
陈国强看着她，轻轻叹了口气，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，动作看起来是安慰，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。
他知道，这一关，最难的部分，暂时过去了。
结尾悬念：镜头在这一刻，猛地切换。
不再是城市里弥漫着悲伤与酸计的夜晚，而是颠簸、崎岖的山路。
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喘着粗气爬行。
车内，空气污浊，混合着汗味、烟草味和鸡鸭粪便的气味。
陈福贵靠在脏兮兮的车窗上打着盹，而他怀里，那个穿着小红褂的孩子，似乎因为不适和惊吓，正小声地、断续地哭着。
车终于在一个荒凉的山村口停下。
陈福贵抱着孩子跳下车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里一处土坯房……山风呜咽，吹过光秃秃的山梁，像无数冤魂在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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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像长了翅膀，飞向了城郊的村庄和城市的另一端。
姥姥家最先炸了锅。
林秀英的母亲，小茗的姥姥，一个裹着小脚、性子却异常刚烈的农村老太太，一听外孙女丢了，手里的簸箕当场就掉了，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。
她甚至没顾上捡，颤巍巍地拄着拐棍就要往城里赶，嘴里不住地念叨：“我的囡囡啊……我的心肝……”而与此同时，陈国强的母亲，小茗的奶奶，一个同样精明、把孙子看得比天重的城里老太太，正坐在自家堂屋里，听到儿子托人捎来的口信后，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下撇了撇，低声咕哝：“女娃子，丢了就丢了，正好……”话没说完，院门就被“哐当”一声撞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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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不是你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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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下午，有人看见他在厂区外的集市附近出现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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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，哪里都没有。
河边没有，废弃厂房没有，连附近几个村子都问遍了，没有人见过一个穿红褂子的小女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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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福贵搓着手，眼睛里闪着贪婪又忐忑的光。
“没办法了。”
陈国强吐出一口浓烟，声音沙哑而低沉，“秀英……可能又怀上了。
厂里盯得紧，计生办那边，我妹妹玉兰亲自坐镇，一点情面不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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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孩子……不能留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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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福贵眼睛一亮：“送走？
送到哪儿？
有人要？”
“找户人家，越远越好，最好是山里，找不回来的那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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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方要是可靠，也能给他们一点……就当是补偿。”
布包打开，里面是零零散散的票子和几张整块的“大团结”。
陈福贵一把抓过，迅速揣进怀里，脸上堆起谄媚的笑：“表哥放心，我一定办得妥妥的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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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茗捏着那一毛钱，好奇地看着花花绿绿的糖果，伸出小手指了指。
卖糖的老汉笑眯眯地给她包了几颗水果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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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陈福贵。
他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滑稽的“慈祥”笑容，蹲下身：“小茗，乖囡囡，我是表叔啊。
你妈妈让表叔带你去买更好的糖，走，表叔带你去。”
小茗认得这个偶尔来家里的表叔，虽然有点怕生，但听到“更好的糖”，又看到陈福贵手里晃动的拨浪鼓，她犹豫了一下，就被陈福贵一把抱了起来。
他用一件旧外套迅速裹住她，脚步匆匆地挤进了人群。
小茗似乎感觉到不对劲，刚想哭喊，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格外甜腻的糖。
那甜味麻痹了她的恐惧，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几颗原本买给妈妈的糖，在陈福贵怀里，懵懂地离开了妈妈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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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更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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报警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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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时候，就不是丢工作那么简单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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